第6章_鞭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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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章

  腊八绷紧两腿并住两只脚不试。却听老太太说:“怕没有,穿上,是孝萱耍着做下的,要不拿去等过年了穿也成哩。”腊八这才露出笑脸,接过鞋来喜滋滋地欣赏了一番,就像得了一件宝贝。

  孝萱说:“你穿一下看适合不。”说着就要去脱腊八的鞋。

  腊八急忙退避道:“我穿,我个家穿。”她嘴上虽这样说,心里却怕自己的脏脚污了新鞋,只用新鞋底儿对着脚上的旧鞋底儿,从鞋后跟对齐往前掌比量了一下说:“使得,使得,稍微大了一点儿,将好哎!多谢姐姐……”

  又听老太太说腊八,这两天孝武把你再欺负了没?腊八闻声泄了兴头,答说:“没。”

  孝萱道:“奶奶你看你,这两天刚刚淡忘掉,你可提说起来了,成心不教人心里畅快。”

  老太太说腊八,怕没有,再耐活几个月,把孝萱打发了,你过来照应我来。腊八迟疑地问道:“打发?打发到哪里?”

  老太太看着孝萱说打发到刘家人家当媳妇去哩!腊八吐了一下舌头,问道:“真的吗?不去不成吗?”

  老太太笑道:“瓜丫头,姑娘大了总得打发掉,过了十八九再不打发的话,要么人家以为长得丑,要么人家疑心有啥毛病,再往后没人要哎。”腊八说:“没人要才好,就不打发了。”

  老太太又笑道:“瓜丫头,没人要就不造孽了吗?连你都迟早要打发掉哩,你还想当个老丫头不成?憨子。”

  孝萱接过老太太的话茬说:“哎,对了,我去刘成礼家,把你许给丁启年,他们是同学,以后是熟人,我们就可以经常在一处耍。”

  腊八听孝萱要被打发掉,心里已生出一股浓浓的羞涩和惆怅,又听孝萱这一说,早羞得无地自容。

  又听老太太说你们以为嫁人是耍笑的事情吗?丁家是大户,儿子是念书人,门不当户不对,趁早别指望……孝萱抢过话头说:“奶奶尽是打兴头,尽是那些老古板儿,你就不能往好里说些?说完,两手端起腊八的脸,仔细看了一会,又在身上打量了一番,自言自语地说:“这么好的人样儿,只不过叫可怜样儿遮了3你前半截孽障了些,后半截必定有好运气哩,不信你走着看,啥是你的门当户对,只怕丁启年不识相哩。

  老太太嘿嘿一笑道:“你才吃了几把青盐,我说些实话也挨你的冲哩,不说了,看你们的命呐。”

  这些天见孝武的脖子里已长了新肉,尹大爷便要将他送回大南川去。孝文因国文学得好,又写过几篇歌功时政的文章,尹大爷使了些钱托了人,毕业后先被举荐到省政府里候职,这些天也没事,尹大爷便叫一块去大南川。尹大爷这次去大南川,缘为估摸这一阵子时局将有大的变化,把钱放在手里不妥当,不如在大南川买一块地置一院房子,一旦城里有变故待不住了,便可移家乡下图安稳日子。同时,可以顺便看一下庄稼长势,再催收一些欠租欠账。

  事有凑巧,冯车户得了一趟去西川的差,便告诉余婶子。余婶子即去告请尹大奶,只准两天即可回来。尹大奶思谋爷们去了大南川,家里也没甚要紧事,便允了,却又叮嘱道:“万一回不来了的话,要紧给冯师傅捎个一准信儿回来。”余婶子应了,便去准备了些随身物件,买了些许糖、枣之类的东西。

  第二天早起,冯车户把天保留在家里,吆出马车与余婶子上了路,趁天早气凉多走了些路。一路上俩人把端午的那事掩在心底不提说,东一搭西一搭地扯些闲话解闷儿。冯车户说走了这些路,你往啥地方去哩?我是要到通海那地方去哩,你要是去的远了,你就坐一阵儿,我就赶快一些。余姉子说不远哪,我到阴山堂往里一拐就到了。冯车户又说往这面走的话还是比往东面走安全些,东面兵多匪多,麻乱得很哪。你的娃娃们平常来着么没?没见过呗?余婶子说没有哎,但有的话我也不来城里混日子了。冯车户不解地又问那你也没有老人?你没成过家吗?余婶子答道我出嫁过,没生养过,婆家里也远得很哪。咳,没有娃娃的媳妇难当死哩,婆家里想法儿寻碴儿地重娶了一房。后来,我的老妈妈得了伤寒病殁掉了,我就个家出来寻活路来了,现时就剩了这个老姨娘了。冯车户叹了一声说,唉,尽是些这么的人家,家家都难怅着哩。你离家有几年了?余婶子答道十年有了吧,湟州城里魏家里挨了四五年,那个家里太乱麻咕咚地,后头就寻了尹家人。这一家好多了,韩是这个二少爷太费事,欺负腊八的事情你知道了没?

  冯车户低头边听余婶子说话边走边思谋,听余婶子问话,就说多多少少地知道些,东家对下人的事,也少不了多忍让些。余婶子说你还是打听着点,早些把腊八给掉个人家就安静了。冯车户说丫头才十四五,不过现在打听着也不算早。只不过我家景不好,怕人家们知道底细的话不愿意要。给个家境差的吧,又怕丫头以后还是受罪。慢慢看吧。

  余婶子喃喃自语道这个丫头,迟早是顶我的槽的人……冯车户说你说了个啥?余婶子却说唉哟,这个坡坡咋这么大,把我走得又热又乏,缓会儿吧,冯家爸?冯车户说前头是下坡儿,你坐上,我们还是先不停的好。

  到了坡头上,冯车户吆住车,让余婶子坐上去。余婶子扶着车辕上车,却又上不去。冯车户就撑起她的脚往上抬。余婶子有些害羞,又没提防冯车户用劲猛了,一失措,一下子撞在了马屁股上,差点栽进马粪兜里,赶紧拽住了马尾巴。那马一躁动,余婶子往后一仰掉下车辕,砸在冯车户身上,两人全倒在了地上。俩人又害臊,又可笑,相拉着站起来。余婶子偷眼看着冯车户,一手扶车一手掩口直笑,虽说好不窘迫,却也满心欢喜。

  偏在这时,一个走大路的闲人喊道:“呔!囊棒,抱了坐上去嘛,抱不动吗?哈哈哈!”

  冯车户闻言觉得面子上下不来,便对那人说:“你管球的闲事多,抱给就抱给,你当了我不敢吗?”说着拽过余婶子,在她腿弯里一抱,一用劲,就像扛麻袋一样把余婶子放到了车户坐的地方。余婶子越发害羞,却又听那人边走边说:“哎!这就对了,省得老两口儿栽跟头嘛!”

  冯车户歪过脸面叱道:“走你的路去吧,管球的闲事多!”那人却得意地哈哈大笑不止,冯车户只好吆起马车急走。

  那人又嚷道:“呔!包袱不要了么?”

  冯车户回头一看,余婶子的包袱还在地上扔着,又跑回去拣起,向那人惭愧地一笑说这一回把你多谢。那人噗嗤一笑走去。

  两个人演了这一出,心里各有各的难为情。冯车户觉得叫路人取笑倒没有什么,怕的是余婶子情面上罩不住,他偷眼一看,见余婶子拿了个凉圈儿遮了脸面,不知内情的还以为遮阳呢。他见她这会儿没有搭话的意思,但担心她提起端午他对她冒冒失失的那件丑事儿,便拖后两步跟着马车沙达沙达地走着。余婶子由此一帮一抱,更知冯车户是个会疼人的实诚人,只怕是他心里早没了端午那件事的隐念,如果他要趁着在外头的机会再来那么一回我咋办。又想,那也是一时见了女人的泼散样子,一猛子唐突了一回罢了。想到这里,她心里又隐隐地若有所失,却又把那路人说的“省得老两口儿栽跟头”中的“老两口儿”,在心里拉过来搡过去地摆弄。这一来,她一时倒也难找一句啥话与冯车户攀谈,就这么隔膜着赶路,由心在云里海里胡乱游走。

  前有一段上坡路。余婶子见马拉得吃力起来,马的两块大后胯晃过来扭过去地在用劲,看得她心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味道,抬头才见是上坡头,便说冯家爸,到上坡了,我下来吧?冯车户说已经上了一大半儿了,你别下来,我在后头搡一把就成哩。余婶子说:“叫你搡车,我坐着,不好呗。我还是下来吧?冯车户在后面闷声闷气地说上坡里停不成,你想下来,那你就跳下来。余婶子不好意思地笑道:“这个死老阿爷……”

  一时两人无话,下了缓坡路,又走了一个时辰,到了阴山堂岔路口。冯车户吆停车说到了,下来。也不去帮余婶子一把。这会儿余婶子有所准备,倒也灵巧,撑住车辕一转身下了车,说:冯家爸,我往里头菜园堡再不远了,明早啥时候把你等着?冯车户说:我明早回来拉的是粮,下脚路快些,也就是这个时候,你早些路口上出来。

  余婶子说成哩,今儿把你麻烦了!你说,我笨手笨脚的,嘿嘿,别见怪啊。冯车户轻描淡写地说:见啥怪哩,没小心呗。你赶紧去吧。余婶子便转身走去,冯车户又说:你等个。余婶子心里咯噔一下,迟疑地转过身来。冯车户说:“我把你后背上的土抖给个。”说着过来拍掉了余婶子后背上的尘土,又要拍裤子上的土,余婶子忙说自个儿打掉行哩。冯车户便纵上车辕吆喝着走了。这里余婶子用手帕拍着裤子上的土,心里热乎乎地难受,不觉滚出几颗眼泪来。

  其实余婶子哪里是去看望她的老姨娘。只是先前娘家有一门房远亲戚,拐弯抹角地管她叫姑舅姨娘。她曾经陪母亲来过一次,大体知道地名位置和这家的小名,进了庄子便打听了找来。那人家的女人还能与客人应酬,那男人木讷一些,却说见过余婶子,那女人便也认可了,随即招呼起来。余婶子拿出一小包黑糖,约有一碗干枣儿,几尺阴丹士林布,巴掌大的一块大茶,作为礼行送了,这家女人便十分地殷勤起来。

  喝茶吃馍馍就过了晌午。这家男的下地去了,余婶子和这家女人闲喧起来。沟里垴里地扯了一阵,相互问了些家景等情。余婶子胡乱编了些搪塞过去,却问到谁个到这里找寻过人没有。这家女人略一寻思说:哎,倒是想起来了,前年嘛大前年夏里,来人找寻过,是一个男人来找寻女人的。这么一说,敢莫就是寻你哩,莫道是你们不和气吗?

  余婶子见说,便搪塞道:那一家人不好,我的婆婆死了以后我就投亲戚出来了两三年,后头在城里寻了主儿,先混过着。这家女人道:怪不得我看你不像个庄稼人,城里的日子好过多哩,再回去何必哩。

  余婶子又问:他们来寻的时候都说了些啥?这家女人道:就说是家里啥事没出啊,就一个人出去多少年没回来,各处一满寻了,死活都要寻着才罢哩。余婶子闻言,后悔自己虽编排得巧妙,却漏了城里的底儿,遂又叮嘱道:你们可别说我来过,还是装不知道,我才能时常看望你们来。这家女人纳闷着应允了。

  吃晚饭时,这家女人问她男人:前年夏里那个男人来寻找的女人,就是姑舅姨娘不。那男的慢腾腾地说:恐怕吧。女人又说:姑舅姨娘叮嘱着哩,给谁都别说,就说认不得这么个亲戚,听见了没?男人在脸皮上给自己笑了一下,意思是懒得给谁说去。

  冯车户到通海交了货,翌日早起装了四大口袋粮食,便往回赶路。午时到了阴山堂路口,他左右寻找余婢子皆不见,心想她还没出来,便下车把车辕杠起些,给马头套了料兜,在地上闲转着等待。远见东面一溜驮队走过来,再远的弯道处,隐约见一人从林子里探出身子,手里拿了个凉圈向这面招晃。冯车户定睛一看,是余婶子,就从马头上摘下料兜,收了杠棒,赶着车迎过去。

  余婶子爬上车坐在粮袋上倒也稳当,听冯车户说你咋在这儿等着哩?我还当是没出来。

  余婶子做出一些娇喘答道:我出来等了半天了,不见来啊,就慢慢往前走开了,再往前走吧,又担心你看不见,刚刚等了一会儿。冯车户又问她的老姨娘如何,余婶于胡乱编造了两句应付过去。

  冯车户超过一辆毛驴车往前走着,驴车夫看着一辆大车上头坐了一个戴凉圈的女人,与那车户并不般配,便有些诧异,怪眉怪眼地看着。见有了些距离,那赶驴车的躺在车里唱起了“少年”:

  天上的黑云吹乱了,

  老天爷晴了么阴了;

  拉上个肉儿跑远了,

  尕马蹄踏乱么心了。

  余婶子先前在庄子里也是会唱的,听得明白,只不言语。冯车户平素听多了,也不理会。那唱的见对方不理,又自管胡乱唱些其他。余婶子明知那个驴车夫唱“少年”挑逗她,听的这俩人谁都明白可是谁都装出没听见的样子,其实心里是很难为情的,于是就说:端午的那几天我们逛河滩的时候,听尹大爷认识的一个人说,腊八在河滩里唱了“少年”了,你听说了没?冯车户回道:听说了呗,这个死丫头,她的妈妈很生气,我也心里气汪汪的不舒坦,她也不分个场合时辰。余婶子说,山里咋唱都行,地里也不是随便就唱,还要看有没有大小。唉,说来道去,山里的总是山里的,腊八说起来也不是小娃挂了,还是寻给一家山里的婆家习惯一些。冯车户听了这个事儿,迟疑了一下说,按说丫头也该说婆家了,不过还是要寻个家境好一些的才成,不然娃娃受苦哩。余婶子听出了冯车户的心思,不想再接他的话茬。

  走了一阵,见天气变了,忽然下起一阵雨来。冯车户用苫布盖了粮,索性把余婶子也盖在里头,自己戴着草帽说不打紧,就是一阵儿过雨。

  余婶子爬在粮袋上,顶着苫布看着前面,心里盘算着这一趟来得值:她的男人家连这种背世角落亲戚家都寻到了,说明已经满到处寻问了,也该死心不指望了。得了这个信儿,就觉得眼下自己是安全的。

  雨下了一个时辰停了。雨过太阳出,满眼里新鲜起来。余婶子见走近了一处庄窠,揭开苫布坐起来说要解手,便叫停了车,下车拣草头踩过去扭扭拧拧地去解手。冯车户却不找地方,转过车那面撒起尿来。才罢,就听那面余婶子“哎哟”一声,急忙看时,见余婶子攥着裤腰说一个野兔儿跳出来了。说着便红了脸。余婶子向冯车户照了一个害羞面,心里却潮腾腾地指望着他俩就势走进那片树林子,可是他却根本没反应,她只好上了车又走。满川的庄稼、山野的清爽和解手时的受惊和枉想,多少助了些野兴,怕是冯车户或许见了她的什么。这又撩起了她的心思,神迷意游地枉想起男女事来。原想能在这一路上给冯车户一个机会,只是没挑破了说,忽隐忽显地觉得冯车户会引逗她,她会半推半就,打趣,然后……看了一眼冯车户,见他就像啥事没发生一样,只管在泥水路辙里吆喝着牲口,变着花子打着响鞭,那鞭梢啪、啪、啪地就在马的两个耳朵尖儿上响着,根本没有招惹她的意思。余婶子回了神,那些胡思乱想便像断了线的野风筝一样飘摇而去。

  立秋过后,雨水多了起来,天气渐次变凉。这天后晌的时候,冯车户与天保从杨湾回来,进城时又赶上了一场雨,两人进了车马店,却又雨住天晴。冯车户解下马车挽具,让天保喂马,自己到曹掌柜处交差。因这次在十里铺地方被几个拿枪的家伙盘问,有些闪失,冯车户心里上下不安,不管怎样,只能先禀了再说。

  曹掌柜坐在八仙桌旁,与两三人正在说话会账。冯车户进门问候了,小心地呈上书信。曹掌柜接了信也不拆开,仍望着冯车户,见冯车户低头立着,曹掌柜纳闷道:“再啥没有了?就这一封信?”

  冯车户喏喏答道:“掌柜的,就这一样儿。”

  曹掌柜连忙撕开信封,抽出信纸读着,脸色陆然铁青起来,忽地站起来指着冯车户厉声问道:“黑糖是咋回事情哪!”

  冯车户吓了一跳,嗫嗫嚅嚅地说:去的时候,到了十里铺,遇上了几个拿枪的兵,我们不敢惹,他们说要盘査通匪的东西,见都是些不能吃的粗货,就把那个罐罐抱走了。

  曹掌柜一听,猛地一拍桌子,八仙桌上的三泡合碗子被震得跳起来散成了三件儿,那些人见状慌忙出溜出去。曹掌柜咬着后槽的大牙说:“你知道罐罐里装的是啥呀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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